以下文章来源于中国文物报 ，作者羊泽林 何伊依

德化窑概况

德化县地处福建省中部，瓷土资源丰富，水源充足，交通运输方便，与江西景德镇、湖南醴陵并称中国三大近代瓷都。早在夏商时期，辽田尖山窑址就开始烧造原始青瓷，是我国瓷器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宋元时期，德化窑大量生产青白瓷，通过泉州港外销世界各地。明代德化窑生产的白瓷胎质细腻，釉色温润，工艺精湛，代表了中国白瓷生产的最高水平，被西方称为“中国白”。清代早期，随着白瓷衰落，青花瓷盛行，德化窑许多窑场开始转烧青花瓷，凭借地理位置与瓷土资源、制瓷技术优势迅速扩大生产规模，清代中晚期成为我国外销瓷市场的主力，其产量之多，规模之大远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

1988年1月，德化窑址（包括三班、盖德、龙浔、浔中四个乡镇的宋至明代窑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5年起，德化窑遗址连续被列入“十一五”至“十四五”全国大遗址保护项目库。2021年7月，德化窑址作为“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遗产点之一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全球首个瓷窑类的世界文化遗产。2023年1月，德化窑进入第四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

德化窑考古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在一代又一代考古工作者的努力下，德化窑址调查取得重要进展，发现一批重要窑址，并在《文物参考资料》等发表了一系列调查报告和研究成果。1976年，为配合中国硅酸盐学会《中国陶瓷史》编写，福建省博物馆主持发掘碗坪仑窑和屈斗宫窑，其中碗坪仑窑发掘面积共87.25平方米。在窑址堆积的第二层(上层)、第三层(下层)发现残存窑炉遗迹2座，出土各种瓷器和窑具1711件，确认了地层堆积的上、下层分别代表了宋代两个既有区别又有传承关系的文化层。屈斗宫窑址发掘面积1015平方米，揭露元代分室龙窑一座，为研究德化窑炉的结构、类型及其发展演变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2001年5月至6月，福建省博物馆组织队伍，对甲杯山窑址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揭露面积120多平方米，清理出3座有叠压打破关系的元至明代窑炉遗迹，出土一大批器型丰富的“中国白”瓷器标本和窑具。甲杯山窑址的发掘是首次对德化窑明代窑址进行科学考古发掘。

2004年2月至4月，福建博物院对位于浔中镇宝美村破寨山东南侧，与屈斗宫窑址相邻的祖龙宫窑址进行考古发掘，发掘面积200平方米，揭露有叠压打破关系的元至明代窑炉遗迹3座。在发掘祖龙宫窑址的同时，又对位于浔中镇东头村西面的杏脚窑进行了考古发掘，发掘面积约90平方米，揭露横室阶级窑1座。清理出来的窑炉斜长10米，内宽5.9米，窑顶坍塌，窑底呈阶梯状。瓷器种类主要有青花瓷、白瓷以及少量色釉瓷，器型有杯、碗、匙等日用品，年代约为清代中晚期。

2020年3月至7月，为配合泉州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福建博物院对尾林一号窑和内坂二号窑进行考古发掘，其中尾林一号窑发掘面积242平方米，揭露有叠压打破关系的宋代龙窑1座、元明分室龙窑1座以及明清横室阶级窑2座。此外，还对二处作坊遗迹进行试掘，出土瓷器标本主要为宋元明时期的青白瓷、白瓷以及少量清代青花瓷。尾林窑考古发掘第一次较为完整地在一个窑址揭示德化窑从宋元至明清时期的窑业技术发展过程，为展示德化古代制瓷工艺技术提供了重要的实物材料。内坂二号窑发掘面积113平方米，揭露1座分室龙窑，出土器物以青白瓷为主，器型主要有碗、盘、盏、盒、瓶等，年代为南宋中期至元代初期。

通过这些考古发掘，初步建立德化窑业技术发展的年代序列，但在一些关键节点还存在一些缺环，尤其是明代晚期至清代早期德化窑业技术转变和发展的关键节点，其窑业面貌和内涵还不清楚，对这一时期的德化窑进行考古发掘，厘清明清时期窑业技术发展脉络显得十分重要。

大垄口窑遗址是德化窑的重要组成部分，位于德化县三班镇德化窑考古遗址公园中部（图1）。为配合遗址公园保护展示需要，经国家文物局批准，2024年9月至12月，福建省考古研究院与德化县文物保护中心等单位联合对大垄口窑遗址进行考古发掘，发掘面积共650平方米，发掘区域分Ⅰ、Ⅱ区，揭露二处明代晚期至清代中晚期的窑炉以及部分作坊遗迹（图2），出土一批白瓷、青花瓷以及窑具、制瓷工具等，取得重要收获。

图1 德化大垄口窑遗址位置

图2 大垄口窑址发掘区全景（东北-西南）

重要收获一：首次在德化发现明代鸡笼窑遗迹，为探讨韩国、日本同类窑业技术来源提供了重要线索，填补明清时期东亚窑业技术发展与交流缺环。

此次发掘揭露ⅠY1窑炉从平面形状看，前面窑室较为窄小，后面窑室较宽大，内宽从1.2米至3.55米，进深从1.2米至3.35米（图3）。存在早晚二期叠压打破关系，根据发掘顺序分别编号ⅠY1-1（晚期）、ⅠY1-2（早期）（图4）。其中ⅠY1-1第１间窑室的北壁距窑底1.9米处开始用砖侧砌起券（图5），从前后窑室起券的高度以及平面形状来看，与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提到的鸡笼窑非常相似，应为德化民间俗称的“鸡笼窑”。鸡笼窑为17世纪日本、朝鲜流行的窑炉形态，关于其起源问题，一直是东亚陶瓷学界悬而未决的问题之一，大垄口窑址鸡笼窑的发现为日本、韩国鸡笼窑的起源以及东亚地区窑业技术发展与交流提供了重要的实物材料。

图3 大垄口窑址ⅠY1全景（东北-西南）

图4 ⅠY1-1火膛、窑前工作面叠压Y1-2火膛、窑室（东北-西南）

图5 ⅠY1-1窑室１北壁残留券顶（东南-西北）

重要收获二：揭露的横室阶级窑堪称明清时期国内单体窑炉装烧量之最。

发掘揭露的ⅡY1有三期叠压打破关系，根据发掘顺序分别编号ⅡY1-1（晚期）、ⅡY1-2（中期），ⅡY1-3（早期），其中ⅡY1-1（晚期）保存最好，揭露最为完整。窑炉斜长32.6米，水平长30.2米，高差12.2米，窑头方向351°，窑底坡度23°（图6），包括火膛、窑室、出烟室、护窑墙等。火膛呈长条形，与窑室等宽，东侧被晚期扰坑破坏，底部用砖平铺，前低后高呈斜坡状。窑室共有9间，前面略窄，内宽5.9～6米，进深2.15～2.5米，后面较宽，内宽7.2、进深2.35～2.8米。每间窑室前面均有砖砌的燃烧沟，宽、深约0.2米，两侧有斜坡状火道，宽0.2～0.3米，隔墙下面有通火孔连通前后窑室，两侧有窑门，护窑墙等。部分窑室底部还保留有窑具匣钵。出烟室位于窑尾，与窑室等宽，进深0.3米。每2个通火孔之间用砖隔开（图7）。窑尾后部护窑墙保存较好，东侧工作平台上还保留成摞匣钵（图8）。

图6 ⅡY1全景（北-南）

图7 ⅡY1-1窑尾（南-北）

图8 ⅡY1-1窑尾东侧护窑墙与工作平台（东-西）

横室阶级窑是我国南方沿海地区十八、十九世纪流行的窑炉形态，根据目前考古材料，横室阶级窑应该在十六、十七世纪起源于东南沿海，向西传播至广西、越南等地，向南扩散至香港、海南。ⅡY1不仅窑室数量多达9间，窑室的宽度也达到前所未有的7.2米。以ⅡY1-1（晚期）第2间窑室为例（图9），窑室内宽6米，进深2.45米。每层有7排、21列匣钵，平均按2.5米高度，每间窑室可装烧近6000件器物，9间窑室一次可装烧5万多件瓷器。

图9 ⅡY1-1窑室2

重要收获三：此次发掘除了揭露二座保存较好的窑炉和上窑路、护窑墙之外，还有从明清一直延续至近现代的作坊以及神龛等祭祀遗迹，完整揭示德化明清时期从瓷土加工、瓷器烧成等工艺技术以及宗教仪式流程。

ⅠY1在窑炉前段南侧保存比较完整的上窑路，部分路段在山体基岩中凿成，与各窑门及工作平台相通，一些较陡的路段修建有台阶。在窑炉南侧约3.3米处有一祭祀用的神龛，凿基岩而成。龛朝东南方向，长方形，东西宽0.3～0.37、进深0.15、高0.46米，龛里面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小台，用于放置佛像，龛前面的基岩经过平整，西侧有一石砌挡土墙（图10）。

图10 ⅠY1-1神龛（东南-西北）

成片的作坊遗迹主要有二处，一处位于ⅠY1后面，包括1处工作平台以及2个储泥池、11个灰坑等，应为制瓷相关的作坊遗迹（图11）。另一处位于ⅡY1西北面，面积约1500平方米，大部分遗迹露出地表，发掘期间进行杂草清理，有水车坑9个，臼坑18个，淘洗池、沉淀池等16组，石头垒成的引水渠长约80米，为瓷土加工遗迹，从明清时期一直沿用到近现代（图12）。

图11  ⅠY1作坊遗迹（南-北）

图12 ⅡY1作坊遗迹（东南-西北）

重要收获四：首次从考古学上全面系统揭示德化窑从明代鼎盛时期的白瓷到清代青花瓷生产发展历史演变的全过程，填补了明代晚期至清代中晚期德化窑业生产发展的缺环，厘清这一时期德化窑业技术与产品的发展演变脉络。

此次发掘揭露的Ⅰ区的窑炉遗迹年代为明代晚期至清代康熙中晚期，Ⅱ区的窑炉遗迹年代为清代康熙晚期至清代嘉庆、道光时期。从窑业技术来看，Ⅰ区的窑炉遗迹为鸡笼窑，其中ⅠY1-2（早期）主要生产白瓷，器形有碗、杯、盒、梅花杯、盘、碟等，窑具均为平底匣钵，有单层装烧和套烧，其中套烧主要用瓷质泥点支钉作为间隔具，亦有少量瓷质三足支钉垫饼（图13）。ⅠY1-2（晚期）主要生产青花瓷，少量白瓷。青花瓷以撇口碗、宽折沿盘、碟、杯为主，部分碗的口沿呈酱褐色。纹饰有葡萄纹、提篮花、火龙纹、石榴花、福寿文字、云凤纹、秋叶纹、婴戏纹、博古纹、山水纹等。白瓷主要是杯、匙等。窑具除平底匣钵之外，新出现漏斗形匣钵、M形匣钵。M形匣钵与漏斗形匣钵主要装烧青花碗，平底匣钵主要烧造青花杯、盘、白瓷杯、匙等（图14）。

图13 ⅠY1-2（早期）出土白瓷、窑具

图14 ⅠY1-1（晚期）出土青花瓷、制瓷工具、窑具

Ⅱ区窑炉遗迹为横室阶级窑，产品可分三期，第一期年代为清代康熙晚期，产品以青花瓷为主，极少量白瓷汤匙。青花瓷器主要有碗、盘、碟、杯，碗多为撇口，曲腹，部分碗的口沿呈酱褐色。青花碗外壁纹饰以石榴花纹、福、寿字纹、火龙纹、杂宝纹占绝大多数，零星葡萄纹、团狮纹、山水图等，碗内底青花书“金玉”“吉”“花押”“珍”“金”“上”等文字；盘内纹饰有提篮花、山水纹、双凤朝阳、飞凤杂宝、团菊、梅花、秋叶纹等；杯有直口和撇口两类，纹饰有婴戏、山水、草叶、卍字、蕉叶等。窑具有平底匣钵、漏斗形匣钵、M形匣钵，未见垫饼，在足端可见有粘砂，应使用细砂作为间隔具（图15）。第二期为清代雍正、乾隆时期，产品仍以青花瓷为主，但白瓷数量大量增加，这一时期的白瓷釉色多泛青灰。青花撇口碗显著减少，敞口碗增加。一期的山水、葡萄、团狮和三果石榴花纹已消失，新出现团寿纹、桃纹、过墙龙、飞凤纹、螭龙纹、莲瓣卷草纹、“晨兴一炷香”诗文、莲瓣缠枝菊纹等。青花盘仍有敞口和折沿两类。折沿盘仅见提篮花纹，敞口盘内上一期的双凤朝阳、飞凤杂宝、团菊、梅花已消失，开始大量出现过墙龙、高士图、佛手花等。碗盘内的火龙纹仍为主流纹饰，但已趋于简化。白瓷以碗、盘为主，釉多呈青灰色。这一期在装烧工艺上出现了黏土制成的粗制垫饼作为间隔具（图16）。第三期为嘉庆、道光时期，青花瓷继续流行提篮花、过墙龙、螭龙纹、云凤纹，新出现卷草龙纹、花鸟蕉叶纹、团菊纹、灵芝纹、赤壁赋等，白瓷新出现折沿碟（图17）。

图15 ⅡY1出土一期青花瓷

图16 ⅡY1出土二期青花瓷、白瓷

图17 ⅡY1出土三期青花瓷、窑具

重要收获五：大垄口窑址发掘出土的白瓷和青花瓷在一些沉船和东南亚、欧洲等地均有发现，为研究明清时期德化白瓷和青花瓷的外销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

宋元时期，泉州港成为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德化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与资源优势，大量生产质优价廉的产品，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贸易商品，西沙华光礁一号宋代沉船、广东南海一号宋代沉船等均发现大量德化窑产品。明代早中期，由于国内政策的影响，德化白瓷生产和外销受到极大影响，陷入低谷。明代晚期，随着月港开放，德化白瓷生产又逐渐恢复，白瓷质量在这个时候达到顶峰，成为西方宫廷和贵族争相收藏的珍品。清代早期，随着青花瓷的兴起，白瓷逐渐衰落，在漳州窑的直接影响下，德化窑开始烧造青花瓷，在越南“头顿号”沉船、印度尼西亚“南京号”沉船、“泰兴号”沉船上均有发现。

德化大垄口窑遗址考古发掘，不仅填补了德化窑明代晚期至清代中晚期窑业生产和技术发展的缺环，还为明清时期东亚地区窑业技术发展与交流提供了关键的考古材料，见证了我国古代陶瓷生产与外销的最后一个高峰。